何雪三岁那年，被爹妈带到一家叫菊花楼的倡院，倡院的妈妈只是看了一眼那双闪亮的大眼睛，就同意买下他了。
三岁之前的事情，何雪几乎记不得什么了。送来时，他甚至连正式的名字也没有，一对看起来苦巴巴的乡下夫妇，拿了妈妈的十五两银子，最后抱了一下，这个穿着破衣烂袄，叫二娃子的孩子，甚至连卖身文契都没有拿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只留下了一个何姓，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。这个雪的名字还是倡院的妈妈给起的，因为送他来的那一天，天空飘着南方十分罕见的大雪，妈妈一直记忆深刻，那是妈妈一生见过的一场最大的雪。
倡院的生活对这些远离父母的孩子还说，当然谈不上幸福，但有饱饭吃，有书读，大一点儿，还会被教各种技艺，尽管有时会受到些身体和心灵上的虐待，但大体而言，还算过得去，甚至，和大晋国大多数同龄人相比，也算不上糟糕。
孩子之间充满了歧视与敌意、互相倾轧着，虽然都来自底层，都是穷人，可也不会同舟共济。不知道爹妈是谁，不知道生日在那一天，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到底在哪里？而且，仅仅被卖了十五两银子，都成了孩子们嘲笑他的原因。一个据说妈妈花了三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漂亮丫头，总对他露出不屑的表情，好像真的比他高贵二十倍似的。
说孩子天真善良，那只是一小部分孩子，或者想象中的孩子，或者在良好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，大部分孩子生下来就不是什么善茬，何况，这个倡院到处都是利益之争，谁学什么技艺？谁拜那个角为师？谁去向出手阔绰的客人献茶？谁去给妈妈捶背？这些事情，不仅关系到孩子们眼前的利益，对一生都可能产生深远的影响，他们小小的心里对这一些早看得很明白，远离了父母、家庭，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靠自己，勾心斗角、阴谋诡计、尔虞我诈，在十来岁的孩子之间已经层出不穷。
失败者往往会去践踏比自己更失败的人，何雪总是承担着被践踏者的角色。何雪的新衣服总是被别的孩子明目张胆地弄脏，吃饭稍不注意，就会咬到石头，或者吞下一条毛毛虫，嘴被蛰得火辣辣的疼，打坏了东西，最终总会被一群人证明，是他干的，更恶劣的还有，冬天的被子常会被别人故意尿湿，这些事情他不敢去告诉管住宿的嬷嬷，因为等待他的可能是一顿皮鞭。
孩子们之间的纠纷得依靠大人来解决，大人拉偏架，是许多孩子童年的记忆。在所有的纠纷中，何雪总是那个被惩罚的孩子，没有人会重视一个没有任何背景、任何依靠的孩子，而这个孩子除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外，也实在没有什么出彩之处，你看不到他有什么远大的前途或者光明的未来，对一个注定要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一辈子的孩子而言，你现在帮助他有什么价值呢？在倡院这个充满势利的地方，何雪的生活其实早已经注定。
这样的日子从何雪有开始记事的三岁开始，持续了整整七年。那七年的日子，何雪几乎从不会去回忆，偶尔想起，也只是想：“那时为什么那么懦弱？为什么不会耍阴谋诡计？为什么不会栽赃陷害？”
何雪十岁那年，倡院来了个漂亮的小姑娘，这个小姑娘，叫林清雅，就是后来大名鼎鼎、名冠京华的清雅小姐。倡院一般很少收超过七、八岁岁的孩子，学艺要从小开始，年龄太大，可塑性就差了。可清雅进倡院时，已经十三岁了。
林清雅本书香门第出身，家中也算略有薄产，父母琴瑟相和，十分恩爱，又是独女，本应享尽宠爱。可惜，那年家乡却起了瘟疫，一家三口，躲过重重封锁，才逃到了安全地带，又辗转到了京城，父母终于没有逃过瘟疫，客死在京城的一家客栈，还欠了客店老板一笔钱。
客店老板知道了林清雅识文断字，还会弹琴，就出主意让她自卖自身到倡院，一方面可以弄些钱安葬自己的父母，另一方面也还了欠客店的房租。实在无奈的林清雅就到了菊花楼，倡院的妈妈和清雅十分投缘，听了她的事情，很是同情，帮她安葬了父母，还清了店钱，就破例收下了她。
林清雅自幼在正常家庭里长大，父母又是知书达理之人，和倡院里长大的孩子看问题和做事情的方法截然不同。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整日可怜兮兮的受气包何雪，同样无父无母的经历（倡院大部分孩子虽然签有卖身文契，但和家庭完全割裂，断绝关系的几乎没有，有一些在成年之后，还有可能重新回归家族），使林清雅对何雪的境况颇为同情。好几次，当有人明目张胆地欺负何雪时，林清雅就站出来为他说话。
林清雅的容貌算不上特别出众，可才艺却是一等一的，而且，人十分聪明，很多东西都是一学就会，特别是有喜欢她的妈妈的帮衬，进了倡院不久，就渐露头角。随着林清雅在才艺上的表现越来越突出，地位也水涨船高，那些过去欺负惯了何雪的孩子，甚至一些干杂活的嬷嬷，看到林清雅对何雪十分友善照顾，也都改变了对何雪的态度，何雪噩梦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林清雅和何雪的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，二人开始以姐弟相称，倡院里拜兄弟姐妹的比比皆是，也没有人在意。但何雪自幼在屈辱里长大，从来没有什么朋友，林清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，同倡院里一般人称呼的所谓兄弟姐妹截然不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