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祁铭抬眼望去,见对门的老妪和她的儿子回到家中,匆匆关上门,片刻后,传来阵阵责骂声,乡言俚语的,朱祁铭听不懂,只知老妪的语气甚是严厉,而后,那媳妇的哭泣声便飘了过来。
不能生育,又有招蜂惹蝶之嫌,想必那个媳妇的日子很不好过。不知不觉间,朱祁铭对那女人生了恻隐之心。
从庞哲口中,朱祁铭得知那女子本家姓于,夫家姓郭,没有名字,别人习惯叫她“郭家的”。
朱祁铭满脑子都装着“郭家的”的委屈,那边的庞哲似乎也是情绪不佳,沉吟良久,最后叹口气,很快就再次进入凝思状态。
朱祁铭不再小心谨慎,他収起心思,在庞哲的榻边找出一本《新唐书》,十分专注地看了起来。
午膳时,对门的媳妇未出门,改由老妪和她的儿子前来送膳。
梁岗与徐恭踩着饭点回来匆匆用罢午膳,又各自出去警戒。朱祁铭饭后依旧是读那本《新唐书》,而庞哲则继续思考宇宙的奥秘。
直到晚膳前,对门的女人才出了门,随她男人前来送膳。
朱祁铭见她面容憔悴,眼眶略显红肿,便走到她身前叫了一声:“婶。”
女人微微一怔,旋即冲他凄然一笑,伸手就抚他的头。
“婶,你再对张秀才忍气吞声,难免还会受委屈。”
女人愕然,她的男人则只顾频频对庞哲和朱祁铭点头。
“一个秀才虽有功名在身,名头不小,但女子的贞洁名声被世人看得极重,你不必害怕得罪他,不不担心闹将起来,即便闹到官府,官府也会站在你这边。你只需找个日子做烈女便行。”
明代的秀才享有许多特权,不少秀才因此而变成了刁滑之徒,包揽地方词讼,打探县令、州官的私密之事胁迫官府曲法,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,否则,什么“坑儒”呀,“杀士”呀等大帽子就会满天飞,百官无人愿意背负恶名,连皇帝也是如此。
不过,在明代,所谓“万恶淫为首”,女子的贞洁是何等重要,守贞的女子无不被世人万分敬重。因此,把事闹到官衙,贞妇的名头很容易就能盖过秀才的功名。
但女人的贞洁往往是骂出来的,打出来的,而非守出来的,不打不骂,何人知道你守贞?可惜乡民大多老实本分,理不清这些道理。
“烈女?”“郭家的”茫然不解地道。
做烈女岂非要以死证清白?朱祁铭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用词不当,且“郭家的”未必能够理解烈女是何意,当即就改了口:“哦,就是大声骂他,用污水泼他,让乡邻都见识到你的贞烈。”
那边庞哲猛然转过头来,朗声道:“不必怕他,真闹到官衙,庞叔出面替你打官司!”
女人道声谢,叫上自己的男人出了门,见她离去时一副怯怯的样子,朱祁铭顿感没戏,自己方才白费了一番口舌。
“庞某虽在此地隐居,却不必隐姓埋名,殿下则不同,殿下须隐藏自己的身份,不宜贸然与乡民说话。”
朱祁铭闻言吃了一惊,想自己并未对庞哲流露出隐伏的意图,而徐恭也不敢多嘴,那么,庞哲为何就三番两次地认定他这个王子打算隐姓埋名呢?
莫非庞哲心里装着京城的许多秘密?
那边庞哲显然没有为朱祁铭解疑释惑的打算,一脸的悠闲之态,“在下与吕希是好友,今日又得闲,便想与殿下闲叙一番,可否?”
“请先生赐教。”
“在下可以断言,殿下从吕希那里学不到多少有用的学问。读书要学以致用,熟读史籍,读懂世间百态,再两相对照,有所思,有所谋,这比终日沉迷于儒学经义更实用。”
庞哲此言说到了朱祁铭的心坎上,朱祁铭不禁连连点头。
“殿下如此年少,便能屡次用计诛尽鞑贼,奇人啊!在下阅人无数,知道殿下并非池中之物,大明的皇室宗亲不能预政,实在是可惜呀!否则,假以时日,殿下或许比朝中重臣更能展示挽社稷于危亡之际的独到见识。”
“先生谬赞。”朱祁铭躬身道。
“皇室宗亲不可预政,但愿殿下是个例外!”庞哲脸色微沉,略显神秘地道:“想必殿下心中放不下大明的外患,但殿下肯定明白‘内政不修,外举事不济’的道理。”
“晚生略知一二。”
“中国自古看重礼仪与秩序,维护礼仪、秩序,便能维持天下的安定,故而既定法度不可擅变,擅变法度势必导致乱象丛生,民心涣散,动摇国之根基。”
“小民逾法难逃律法制裁,但豪强则不然,权势与金钱可以抹去许多痕迹。承平日久,豪强日趋奸诈,恣意敛财,终致民生艰难。当国有内忧,民变将起之时,朝中有识之士不得不变法以纾民困、实府库,化解内忧。此时的变法意味着重生。”
朱祁铭拱手道:“晚生谨受教。如今大明既有内忧,亦有外患,亟须变法以革时弊。”
庞哲徐徐摇头,“变法是损有余而补不足,须抑制豪强,并损及士大夫与勋戚的利益,必然招致许多人的攻讦,变法者可谓寸步难行。而且,变法涉及的利益极重,若无井然的秩序,则变法必将演变成为权贵的饕餮盛宴,当年王安石变法就是被一群贪官坏了名头,所以,变法当取法家之术,施以严刑峻法。可是,如今庙堂之上可还有人甘当名利双失的酷吏?”
对庞哲的设问,朱祁铭难以作答,他对朝中重臣并无太多的了解,但